午夜小说合欢树之死

春暖花开,女,祖籍河北。从教,喜欢用文字诉说。曾用笔名乐云,刘紫云,十年河西等发表作品。

盛夏,一个雨天,女人对着电脑,搜索以下相关内容:海中的水绝尽,江河消散干涸。人也如此,躺下不再起来,等到天没有了,仍不复醒,也不得从睡中唤醒。《约伯记》里这样诠释死亡。

年,哈佛医学院特设委员会把死亡定义为:不可逆的昏迷或脑死亡。

女人对以上相关内容进行删减、复制、粘贴,保存,陷入思考。尔后,摇头,似乎并不觉得满意。

这些内容无一不向女人揭示这样一个结论:这里的死亡,单指那些曾经活过的人,或者生命;单指那些曾经具有生命活力,并享受阳光过、空气、山川、河流、花香、美食,以及绿地的生命们。他们的生命曾经坦坦荡荡在人世间;他们曾经在阳光下行走过;各种各样的原因,使他们在来过,享受过之后,才‘陷入沉睡’——海水绝尽,江河消散干涸,天地消失都不能使他醒来。

以上答案似乎并不十分对女人的心思,女人想要的解释不是这样的;那么,那个现代医学所说的所谓标准,就更加不符合女人的要求了。——无自主性呼吸。——不可逆昏迷或者脑死亡。这简直荒谬!女人不由发出一丝微笑。是的,一丝微笑!那种只有女人自己才能理解的,淡如薄烟、细若微蒙的微笑。那一丝微笑,在女人嘴角上,瞬息一现,忽而不见。

为什么要笑?

女人想:这些经过千锤百炼的经验以及权威们总结出来的真理——他们终于解释不了她的疑问和求索!以此看来,不是所有的真理都存在普遍意义。所以女人要笑一下。在女人心里,其实并不希望得到一个确定的结论!寻找,似乎也只是为了得到一个更具说服力否定!起码能说服了女人自己的结论。女人不易察觉的微笑,无声地泄露了女人内心深处的秘密,更确切地说,女人从这些酷似真理,权威式结论里获得了些许的安慰。

所以,女人微微一笑。

很长时间以来,到底有多久?女人自己也没好好想过,——也许有好几百个日日夜夜那么久了,女人在闲下来的日子里,总是喜欢做这些追根溯源的思考。女人想:如果,按照以上的结论来界定的话,那么,——那个曾经在自己身体里待过四十多天的胎儿,并不存在死亡的说法。首先,她(他)在自己的肚子里,没有哪时哪刻是属于自主性呼吸的;她(他)的心脏尚未发育,或发育的并不成熟,脑也是,这些东西她(他)还不具备。

——虽然,在女人心里,她(他)曾经确实是一个实实在在的生命!可是,她(他)的离开,哪一条都不符合理论上所提出的各项标准,女人说服自己必须这样去想这件事。只有这样想,女人才能得到心理上的宽慰。

——这也就是说,换做现在一种很流行的说法,应该是:那个不满七十天的婴孩,她(他)只是消失了,而不是死亡。

女人由此又推出这样的结论:但凡,世间种种,那些,曾经真实存在于生命里的东西,比如爱情,友情,亲情,等等,一旦不在,他们并非是死亡了,而是消失了。他们的消失,只是改头换面变成另一种形式,存在于另一个你不知道的空间。或者他们脱胎换骨之后,以另一种样子守护着护你,也未尝不可。

“存在”,只要想到这个词,女人心里就能感到些许宽慰。

女人想,她的小小的英灵,或许就在窗外合欢树的叶子底下,她是一滴晶莹的露珠或者是一片粉嫩的花瓣,女人固执的这样认为。所以,女人总是喜欢站到阳台上去,长久的对着合欢树凝视,沉默。诉说。

合欢树,在女人心里是情谊之树。

女人在一场昏天黑地的呕吐之后,找到了医生。

医生看着虚弱得轻飘飘的女人,显得忧心忡忡。医生对女人叙述自己的观点,她说,事实上是这样,月份越大危险系数越高,所以,要是不打算留下,越早做越安全。只是,你的身体状况……怎么还这样虚弱?是不是,等缓过劲来再做?……,医生左右为难看着女人,她希望女人自己理智明智对待。

医生说‘等缓过劲来’,是指女人不久前失去母亲这件事,这件事带给女人的悲伤和损耗非常严重。

——任何事,比起自己的身体都是次要的。医生再一次强调说。

女人自己也很明白,做掉孩子的话,对自己的身体无疑是雪上加霜。只是,肚子里的胎儿已经不容她再等下去了。更确切地说,是女人不允许她(他)再待在自己的肚子里。哪怕一天!似乎,只有做掉她(他),女人才能给自己一个交代。这时,女人宁可选择了让自己更痛一点。

医生的话还是对女人产生了作用。

女人开始犹豫。

女人最终还是决定放弃胎儿。

临上手术床的那一刻,医生又一次不失时机说,真的不再考虑考虑了?要不要跟何涛商量一下?医生提到何涛,女人的心脏本能的抽搐了一下,丝丝络络的疼,像被蚂蚁啃噬着。

——你们不是一直想再要个孩子吗?医生边动手准备手术边说。

女人不想多说了,她用力摇摇头,紧闭着嘴角爬上手术床。

原本,——那是昨天以前的事。

那时,他们是处心积虑计划过要这个孩子的。为了等到这个小生命,她和男人足足计划了两三年的时间,现在各方面的条件,也允许他们执行这项计划。可是现在——不用了。他们?!女人恨恨的想:已经没有“他们”了!在那个瞬间——女人突然闯进家门的那一刻,所有的一切,都被毁灭!!

“他们”“原本”这样的字眼,从那一刻,就被一股强大力量,从女人的心里挖掉了。

如今,女人是女人。他是他。

从今往后,“他们”将成为毫不相干的两个人!

女人也不允许自己再和他有丝毫关系,所以,她才疾风似火地要做掉肚子里,这个来的不睁眼的孩子。

女人的迟疑倒不是担心自己会不会后悔问题,她只是担心,做掉孩子以后,万一身体出现问题,谁来照顾自己?

目前,女人还没把实情告诉家里的任何一个人,包括医生。医生是女人在这个世界上为数不多的亲人了。这也是她最后答应男人的一件事。更确切一点说,女人自己也还没想好到底应该怎样去做?是彻底离开男人?还是像男人苦苦央求的那样——为了女儿小文先不做决定。

他们的女儿就要放寒假了,为了让孩子开开心心过个春节,也给彼此一段时间冷静,一切都等过了春节再说。男人这样说,女人就同意了。是的,女人自己也需要时间,女人需要足够的时间让自己冷静下来,女人知道,只有冷静下来,她才不至于做出让自己后悔的决定。

医生给自己套上白大褂时,又问:真的想好了?

女人还是没有说话,没说的话的女人紧紧咬着嘴唇,她不敢看一下医生的眼睛。她的沉默和躲闪,使医生认定女人根本就没想好。

女人按医生的指点在手术台上躺了下来,一条腿触到冰凉的金属扶手上,女人心里不由激灵打个冷战,要不是此时女人心情悲伤的到了极点,她一定会夸张的叫起来。女人的身体瞬间变得直挺僵硬。

医生又一次不失时机地说,要是没想好就先不做了。

女人强制着自己问,会不会很疼?

有一点,不是很疼。医生宽慰说。

女人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原来是这样坚强的一个人!到了这个时候,为了那个把让自己伤成一地碎片的男人,她还在和医生——自己的姐姐撒谎!想到这一点,女人不由对自己产生一股怨恨!!

不知是为了缓解自己内心的压力,还是抵抗从心里升腾而出的恐惧,或者帮助医生下定决心,女人在手术床上躺下来的时候,话却变得多起来。也许,只是躺下来的这个姿势,使女人不再面对医生的眼睛。

女人的头向后仰过去的那一刻,泪水便从眼角悄悄大颗的滑下来。

——何涛只有春节能在家呆几天,他在家才能照顾我……女人吸着气,简短地说。

——不然,等过了春节,他去跑车,一去就是几个月……,妈也去世了,…春节我们也不打算到处跑……,所以,还是做了吧。

医生听女人这样说,依然心有不甘似的劝慰说,小文也大了,转年就要上大学了,文文上大学一走,何涛又经常出差,再要一个正好跟你作伴,也挺好。

女人苦笑:不要了,带个孩子太需要精力,再说,岁数也大了。——怪就怪这孩子来得太不是时候。女人长出一口气,陷入沉默。

女人依然紧张,尽管她已经非常努力地让自己长呼吸,慢慢放松肌肉和说话。可是,紧张依然不能得到缓解。

女人把另一条腿试探着放在另一只扶手上,使身体羞惭的打开,女人轻轻合上了眼睛。

医生有些怨气但柔声道:再开点,这样不行。女人有点勉强,但还是照着去做了。一把冰冷的仪器触到女人敏感部位时,医生再一次指导说:放松,深呼吸,这样不行的,你太紧张了。

一口气石块一样卡在女人胸口里,上不去,也下不来——卡的女人心口生疼。

无形的恐惧,从女人张开的下体,冒着阴冷的气息钻了出来,在女人周围弥散着,形成一张看不见的网,死死缠在女人身上,网一点一点收紧,陷入女人的肌肉里去,片刻,女人感觉被一股巨大的外力拉拽,疼痛使女人感到网把自己撕扯成血淋淋的碎片!

女人浑身发抖,手脚冰凉,脸色煞白,一下手术床就昏了过去。

那是两年以前的事了,那天,女人没能像自己想象的那样,悄无声息的做掉胎儿,然后再装作什么也不曾发生一样,悄然无声地回家。女人突然昏厥,当医生的姐姐不得不拨通了男人的电话。医生知道,女人的男人正在家休息,女人进门的时候是这样跟她说的。女人说,何涛刚从外地回来,他太累了,正在家睡觉,所以我就自己来了。

很长时间,男人才满头大汗赶了过来,从男人急迫慌张的神情,不难看出,男人对事情的危险性早有预知。男人头发蓬乱,衣冠不整,精神倦怠,一副没睡醒的样子。男人看到脸色煞白的女人,似乎什么都已经明白,听了医生简单介绍,男人什么也没说,给女人穿戴严实,抱起女人就往外走。外面寒风刺骨呵气成霜,这天是年腊月初八,一个离春节很近的日子。

农历十一月二十七日,女人的母亲咽下最后一口气的时候,男人正在外地。女人打电话给男人,告诉男人母亲去世的消息。女人希望男人能从外地赶回来,守在自己身边,送母亲最后一程。他们结婚的最初几年,母亲一直和她们一起生活,帮他们照看孩子,母亲待男人像自己的亲生儿子一样。

接到电话,男人沉默良久。

女人知道,男人对母亲是有很深的感情的。电话里,男人声音暗哑凝重,说,自己还在新疆,就是尽量往回赶,恐怕出殡也不能赶回去,——他不能把装满货物的车丢在新疆,自己跑回来奔丧。女人听男人这么说,心里一阵难过。嘴里却说,那就别急着往回赶了,人反正也走了,你回不回来也是那么回事,实在回不来的话,就等圆坟再说吧。

男人说,你也别太难过,毕竟姥姥也病了这么多年了,该做的咱也都做了。叹息一声,又嘱咐女人:你自己多保重!听男人这样体惜的话,女人的泪水又一次浸湿了眼窝。

男人哑声道:我不在,你替我多给妈磕几个头,多烧几张纸!

女人的泪,小河一样流淌。

母亲三天后出殡。

料理完母亲的后事,女人连夜赶回家里。她没能像其他姐妹那样,安心在娘家等待三天后的圆坟。女人担心着家里的暖气,这几天家里没人,也不知道暖气会不会冻坏?万一暖气冻坏了,跑水……,女人的一颗心都悬着。

也许,那天,女人真的不应该不听阻拦擅自回家,如果她等着给母亲圆完坟再回,那以后的事情就不会发生了。

可是,生活好像从来都没有可是。

那天,女人的一颗心,就像被什么东西拽着,不赶回家里看看,简直一刻也不能安稳。

女人出来已经六七天了。这几天,女人一直吃不下东西,身子疲乏的一点力气也没有,胃里时有恶心,女人强撑着坚持料理完母亲的后事。

料理完母亲的后事,打算回家的女人,突然发现灶台旁的案板上,散落着几根冻得通红的胡萝卜,看到胡萝卜的那一刻,女人的胃口竟然一下被牵动起来,她恨不得一把把萝卜抓进嘴里,那份贪婪与急迫,让女人暗自吃了一惊。女人咔吧咔吧咀嚼胡萝卜的时候,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也许,正是这个意识的出现,让女人刻不容缓的想要赶回家,女人要尽快回去,——好确认一下自己是不是怀孕了。

很多时候都是这样,错过某段时间,哪怕只是一个瞬间,就能避免一场劫难。可惜,女人没能错过,不偏不倚就撞上了。

女人的双腿像注满了铅块,沉重、疲乏、酸软,举步维艰。

女人到家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北方的冬天,天黑得早,小区院子里早早就安静下来了。

女人搭乘的汽车把女人送到了楼门底下。

楼道里的声控灯,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失去作用。女人摸索着,一步一步爬上楼梯,有好几次,女人的脚步磕碰踉跄险些绊倒。女人轻轻关闭楼门,女人有这样的习惯。楼道防盗门非常沉重,稍不注意,手一松,声音就会响彻整个楼道。大晚上的,女人尽管很累,还是不放过这样的细节。或许,女人也担心被邻居看到自己狼狈不堪的样子。一楼,对门的邻居,往往会这样,听到楼门巨响,便会探头观望。女人一项把楼门关的悄无声息。

女人停在自家门口,同样,悄无声息地掏出了钥匙,女人把钥匙插进锁孔的瞬间,稍微停了一下,似乎,哪里有异样的声响,这声响让女人心里不由紧张。

女人摇摇头,微微闭了一下眼睛,希望自己能从嘈杂喧闹的幻觉里挣脱出来。女人不喜欢母亲后事上那些吹吹打打的热闹。可是,女人只是一个出了嫁的女儿,在娘家老人的事情上,再怎么不喜欢,也没有发表言论的权力。

女人转动门锁,轻轻推开了屋门。

随着屋门打开,女人立刻像被人施了摄魂大法一样,——魂飞魄散。

在这个世界上,没有语言能说的清女人当时的感觉。头嗡的一下,只一下,身子就空了,轻飘飘的像片鹅毛那样,被风吹着,摇摇晃晃,无知无觉,无所归依。

后来,女人不止一次回想起当时的情景:为什么自己没像平常日子那样,在楼下望一眼窗口,如果,她在楼下,对着自家窗口望上一眼,就不难发现,屋子里会有微弱的灯光;灯光就会提醒女人,不能贸然进入;可是,那天,女人实在太累了,送女人的车子在楼门口停下,这本身就缩短了女人对窗口观望的距离。也许是过度的劳累和悲伤,使女人连对着窗口望一眼的心情都没有了。

那天,女人是直接走进楼道的。

客厅里,电视开着。声色混杂。就像女人自己在家时一样,屋顶上只开了那盏小灯。小灯暗淡的光线,和电视机发出的五彩斑斓的光影搅合在一起,这让屋子里充满了一种令人迷惑的眩晕感。女人感到奇怪,当时,自己怎么会留意到,那天晚上她们居然开的是那盏小灯?!

在一团迷乱的令女人眩晕的光线里,沙发上,两个人搅缠着,陷入忘我的交合之中,全然不觉,屋门已经被人轻轻推开。

女人被眼前的场景摄去了魂魄。

男人,被身下女子大白天撞见鬼的惊叫声惊得弹跳而起,骤然惊出一身冷汗;沙发上,女子折身而起,本能的抓起脚边的衣服抱在胸前;一双眼眸,瞬间充满极度的惊恐与羞惭。

惊叫唤醒了女人,女人本能地逃向卧室。后来女人想过:为什么自己没有奔向门外?因为卧室有床,女人的不能告诉女人她需要一张床,一张可以把自己的身体承接住的所在。女人一头栽倒在床上。倒在床上的女人张着嘴,大口大口的喘息,空洞的眼睛直勾勾盯着天花板。

女人感觉自己的灵魂正从头顶一丝丝抽离出来,落在床前的地板上——聚集,聚集,片刻之间,凝聚成力大无穷凶猛无比野兽,野兽张开血盆大口,爪锐如刀,口鼻喷火,一脚踹开屋门,对着客厅里的男女扑了过去。撕咬,撕咬,他们蜷缩成一团,丝毫不做抵抗,巨兽把他们撕得粉碎……

世界在女人长久的注视中凝固了。直到屋门被人撞开。

男人的声音:媳妇儿!对不起……不是你想的那样……这是个意外!……不要这样啊……你怎么了?媳妇!醒醒啊……!

女人知道,这是自己的男人,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他这样称呼自己,自从做了他的新娘那天开始,男人都是这样叫自己的!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他这样叫她!

女人被摇晃着,身体里被晃的五脏六腑都在翻滚,“哇”的一声,一股灼热腥臭粘稠的东西,从女人口鼻直射出去,像一道火焰燃烧着喷向空中,女人大口大口的呕吐,凶猛,剧烈。地板上,床单上,男人的怀里,到处都是女人呕吐的污秽——粉碎状鲜红的污秽物。

女人吐到筋疲力尽,昏昏睡去。

那个被男人压在身下的女人,是女人最好的朋友!

这么多年,女人一直都当她是最好的朋友!从二十岁参加工作到现在,整整十八年,没有人,像她们这样长久的保持友谊!

女人的心,在那一刻碎成雪片、冰屑。寒冷。刺痛。彻骨的凌冽。

那年,女人先她一步嫁人,她们默默流泪,难舍难分。女人安慰她说,结婚又不是永别,只是又多一个朋友,我保证,我的老公也会成为你最好的朋友,不结婚我一个疼你,结了婚我和老公两个关心你,是不是好事?当年,俩个女孩之间的亲密让男人看了都会心生妒意。

她一边抹去眼角的泪珠,一边开着似假还真的玩笑,说,不行,我不许你先结婚,想结也行,那就先给我找个男朋友再结——不然,我不放你跟他走。

那年,女人二十四岁,是结婚最好的年龄。她比女人大两岁,一直没遇到自己的意中人。

女人笑着,这样吧,我和他去说,让他卖力帮你找,实在找不到的话,女人抿嘴坏坏一笑:——我就把他让给你。

——这可是你说的,不许后悔。她破涕笑道。

这样的话,不仅两个女孩经常开玩笑,后来,连男人也知道。那时候,她们之间无话不谈,玩笑,是两个女孩亲昵的表现。女人十分珍惜和女友之间长达二十年的友谊,当然,友女也是,这么多年,俩人把最初的俩人友谊走成了两个家庭的交往。

女人接到母亲病重的消息,把家里的钥匙交给女友,嘱咐说,何涛回来万一我不在家,我告诉他找你拿钥匙。

以往,女人也是这样的,只要外出,都会把自己家里的钥匙留给女友,女友是女人最信任的人,离得也不远。

女人一直知道,女友和她三十多岁才结婚的丈夫感情一直不是很好。磕磕碰碰没和谐的时候,大吵小吵接连不断,有时候,当丈夫的赌气外出打工,一走就是一年半载,也不给女人交工资,养家糊口基本就是女友自己一个人的事。

每次,女友在丈夫那受了委屈,都会跟女人哭诉一场,这时,女人像娘家人一样护着她,疼着她。

女人在床上躺了一夜又一天,滴水未进,之后,支撑着,让自己坐了起来,有气无力但态度决绝,对男人说,你走?还是我走?!

男人该说的话都已说尽。女人听不进去。

女人和男人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看着天花板,看也不看男人一眼。

再有三天,女儿就要放寒假了,她不想女儿受到影响。女儿十三岁就被省重点中学提前招录,现在是高中二年级的学生,女儿是女人在这个世界上最最重要要的希望。

那么,今后女儿也应该是女人唯一的希望了。女人悲哀的想。

女儿明年就要高考了。她不能让女儿受到影响。男人说得没错,所以,她不能马上跟他离婚。

女人接到女友发来的信息,女友说,对不起!不求你的原谅。何涛是好男人。在感情,他没有背叛你,我也没有。这真的只是个意外,请你相信!

女人发出一阵冷笑,随即,手机在坚实的地板上炸开一声爆响。

女人恨透了自己!恨自己有眼无珠!恨自己不能挥刀所向!

从电脑前站起来的女人伸着懒腰,向窗外看了看,窗外,天空依然飘着蒙蒙细雨,这是入夏以来第一场丰沛的雨水。整整一天,雨水时大时小歇歇停停飘至黄昏。女人走到客厅里,抬眼看了看墙上的挂钟,时间还不到七点,屋子里已经一片昏暗。女人走向门边,手伸向开关的位置,这个位置,女人太熟悉不过了,女人在这房子里已经住了十几年,不用说屋子暗淡天光,就是伸手不见五指,女人也能轻车熟路摸到它,并且准确无误的将开关打开。随着一声短促而轻快的啪嗒声,客厅里骤然亮起了橘黄色的灯光。女人很长时间没开明亮耀眼的大吸顶灯了。这只橘黄色的小吊灯按在屋顶的边缘,装修时,女人要求装修师傅留下的,在大吸顶灯旁边。这只小灯,使整个天花板看起来即不成规格,也不符合审美标准。当初,留下这只小灯,不伦不类地守在大吸顶灯旁边,女人没想符不符合审美?成不成规格?那时,女人和男人刚成家不久,他们生活过得还很艰苦,女人只想,留下一只灯口按个小灯,平时开着省电。年节或者男人在家的日子,女人才舍得开屋顶上那盏硕大的吸顶灯。是的,只有男人在家的时候,女人才舍得开打的吸顶灯,让屋子里明亮如白昼。女人自己在家就不必了,一个人是什么都可以凑合的。

屋里灯光微弱,但还是足可以使对面楼里的人,清晰的看到屋子里女人的一举一动。女人想到这一点的时候,走到窗帘那里去,‘哗啦’一声,拉上了窗帘。薄薄一层窗帘,就能把屋里和外面隔成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窗帘,带给女人内心夯实稳妥的感觉,女人喜欢这种躲在背后的安全感,尽管它只是一扇窗帘。

很长一段时间了,女人实在想不起是从哪一天开始的,女人习惯了在每天下班之后,走到阳台上去。走到阳台上的女人,手里会端着一杯淡淡的普洱或别的什么茶,茶不是很烫,有一点点温热,女人一边漫不经心喝着手里的茶,一边淡漠而饶有兴致地留意楼底下院子里动静。女人把淡漠和饶有兴致运用的浑然天成。在外人看来,女人的心思是专注在饮茶上的,女人只是喜欢阳台上的通透和凉爽,喜欢站在阳台上喝茶而已。女人一边喝着手里的茶,一边时不时对院子里看上几眼,时不时的看上一眼,使女人看上去有点淡漠有点莫不甘心有点无所事事。在外人看来,女人每天似乎兴致都还算不错,因为,在忙碌了一天之余,女人总是喜欢端着茶到阳台上喝,还顺便观赏一下院子里风景;女人的目光会被院子里哪一处微小的细节吸引:比如,草坪甬路上,那个一周左右的孩子,在年轻父亲的保护下练习走路;或者,那个穿着绸布衣裤的老人,在占据一块草坪打太极;或者,那些几乎伸进窗口的合欢花细密的枝叶,粉红的花朵;这些都能让女人变得淡漠而饶有兴致起来。

自从男人搬出去没多久,女人好像就喜欢站在阳台上了。站在阳台上的女人,在某一天的某一刻,突然无意中发现,对面人家宽敞明亮的客厅里正呈现一部生活剧,这时女人才突然醒悟:为什么,在很多个黄昏或者闲暇的雨天,对面楼上,若干个窗口里,会爬着无数只头颅。原来,某些人,一准早就熟悉了这样的瞭望。当对面楼里亮起灯光的时候,他们屋子里的一切,人和物,动作表情,就像映在镜子里一样;甚至,他们说话的表情都清晰可见。突然醒悟的女人,不由紧张起来,自此,女人打开屋灯的同时,也一定会把窗帘拉起来。

女人在屋子里走过来走过去,这样的行走对女人来说,一般不具备任何意义。一日三餐,经常是女人一个人吃,女儿小文两个月才回来一趟,男人已经很久没回来过。男人回来的机会很少,除非在女儿放假回家的日子,他才被女人允许回来充充门面。

来来回回行走的女人,很多时候因为忘记。站在某一处的女人,突然忘了目的,只好追寻到上一个环节去,寻找一下线索,然后再一次走回来,这样的情况接连不断的重复上演,这让女人感到沮丧。四十不到,记忆怎么像滑脱的飞车一样,不可阻挡的直线坠落了,。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女人问自己。

窗外,雨依然淅淅沥沥的下着,这是女人最喜欢天气,清凉、透明,连空气都是甜丝丝的。站在阳台上的女人,随手把茶杯放在身后的窗台上,她让自己贴近阳台的边缘,探身往院子里观望。院子里静悄悄的,植物和花草在雨水中静静地挺立,鲜亮而昂扬。因为下雨的缘故,平时最热闹的时间,院子里一点动静也没有。这正符合女人的心思,女人喜欢这安静。这安静让她感到惬意和舒心。

女人终于忍不住,对着对面楼里的那个窗口望去。

对面楼里人家,白衣少女手里正攒着遥控器,一会站起来,一会坐下去地折腾,她依然显得烦躁不安。少女的母亲,在厨房里进进出出忙忙碌碌着,偶尔还走出来,和站在门边的男人说句什么;少女的父亲,一个上身穿了一件紫色体恤的五十多岁的男人,背微陀,有些谢顶,正倚在门口的门框上,抱着双臂,不动声色地监视着白衣少女的一举一动;此时,那男人摘掉了墨镜,女人看到,摘掉墨镜的男人似乎不再是以前的那个男人了。平时这个很讲究的男人,进进出出,一年四季,脸上都驾着一副大墨镜。女人发现,白衣少女竟然像中午一样光着一双脚板。这是从少女走路的姿势看出来的。果不其然,不一会,少女停止了折腾,把手里的遥控器摔到沙发上,同时把自己整个扔进沙发里。她用双臂抱着自己的两条腿,蜷缩在沙发上,少女这个蜷缩在沙发上的姿势让人发现少女是光着脚的。少女对着守在门口的父亲发呆。少女的哥哥好像不在家,他们的屋子里除去电视机里发出的声音应该还算安静,没有争吵,也没有厮杀。女人希望女孩在她哥哥不在的时候,能够安静和本分下来,这样,她可以尽量不受到父亲的责罚。

中午的时候,少女不知怎么从屋子里逃了出来,脚上穿着拖鞋,从楼道里飞奔而出的那一刻,重重的摔了出去,脚上两只拖鞋飞得老远,少女还没来得及从地上爬起来,她的父亲就到了。少女的父亲从屋子出来的时候也还带着墨镜,也许他是随时做着准备工作的。

少女摔出去的同时,女人心疼的‘啊’了一声,女人在心里为少女喊着‘快跑’,女人攥紧的拳头指甲把自己的手心都刺痛了。可是,少女还没从地上爬起来,她的父亲就赶到了,他暴怒地抡起手里的绳子,对着少女不顾头脸地一通狂抽,少女的母亲一路惊呼喊叫,从楼道里扑了出来,不知是在鼓动男人狠狠教训女儿,还是要阻拦男人的疯狂发作,接着冲出来的是少女的哥哥,他最终抱着了父亲的胳膊。

夜里十点多,女人下楼去丢垃圾,看到那个被辱骂了无数次的瘦小男生,依然坐在草坪边的石墩上,低垂着头,搅动着双手,悲伤而没落。女人不免心生怜惜和同情:也许,男孩只是想和少女见上一面,他们面临高考,前途未卜。

少女被父亲和哥哥捆绑着,满身泥泞拖回屋子里,哭号和挣扎。

少女和男孩的恋情,小区里的人,大都有所了解,尚未参加高考,恋爱似乎是早了那么一点儿。

女人轻轻打开纱窗,对着窗外伸出手去。

窗外,雨越来越密。

女人已经记不得当初买下这所房子的时候,是不是看中了窗外这两棵正在茁长成长中的合欢树了?那时候,合欢树还没有现在这样高大茂盛,树尖才刚刚与女人的窗口齐平的样子,那时候女人就想,总有一天,合欢树的枝叶会伸进自己的窗口里的。想到这些,女人一颗犹豫不定的心一下悄然笃定了,女人悄悄对身边的男人说:就是这里了。男人问:不再转转了?

不转了。女人说。

女人拉着男人满城看房子,来到这里的时候正是午后。

女人是在每个房间都转了一遍之后,最后才来到阳台上的,来到阳台上的女人,一眼就发现了楼下草坪边上的两棵合欢树,最边上这棵和自己的窗口只隔了一条窄窄的甬路,看到合欢树的女人,心里立刻充满的喜悦:合欢树,两两相对,合为欢,寓意夫妻恩爱,幸福美满。女人想起了一篇文章里这样说过。

住进属于自己新房子里的男人,喜欢把女人搂在怀里,亲吻着女人柔顺的长发,说,我媳妇儿是女人里的极品,爱死都不后悔。

女人喜欢听男人说这样的情话,听着情话的女人会傻傻的问男人,啥样的女人是极品女人?男人就用牙齿咬一下女人的耳唇说,我媳妇这样的就算极品女人。女人对这个问题总是充满好奇之心,又问,她那样的女人是什么样的女人?几品?女人说了自己闺蜜的名字,仿佛自己的男人,是专门负责检验女人的检验员。

男人翻身把女人压在身子底下,狠狠地说:我咋知道她是什么样的女人,我又不是她老公。

这时,女人幸福地想:原来是什么样的女人只有老公才有发言权呢!

女人在男人身下变得活鱼一样,顺溜水滑,活蹦乱跳,也可以说,女人是被男人娇宠口无遮拦起来。女人用手做梳子梳理着男人浓密的头发,撒娇问:那时候,她找不到对象,我说把你让给他,她笑的花枝乱颤的样子,你呢?有没有动心?

女人看着男人坏坏的笑,女人醋意十足的追问诱惑了男人的欲望,他的大手滚烫有力,把女人揉搓得面团一样,恨不能一口把她吞下肚里去,格外出卖力气,说,你说有没有动心思?嗯?!鬼东西,有你这样的小妖怪,还能对别人动心思吗?!你说!你说!

每次,男人出车回来,都会让女人做一回新娘。女人幸福的就像合欢树上绽放的花朵,娇媚,鲜艳,幸福的迎风招展。

每每,在两个人鱼水情欢之后,女人会淘气的让男人把自己背上,站到阳台上去看合欢花,在他宽厚湿滑的脊背上,对着窗外伸出手去,够到一朵合欢花,便放在男人的鼻尖上,轻轻拂动,男人就会忍不住打个响亮的大喷嚏。女人吓了一跳,催促男人赶紧回去,深更半夜,两个赤裸的人像什么话?男人笑笑,却说,我背自己媳妇儿谁爱看谁看。

当女人从阳台上走回到屋里的时候,眼底腾起一层雾水。

女人想:再也找不回从前的日子了。

男人还是会回来,再回到屋子里的男人混规矩,说应该说的话,做应该做的事,客气的像陌生人一样。

女儿明年就要高考,女儿高考结束,女人和男人按照协议写的,就要把离婚手续办了。

这天,男人电话里说,要回来拿换洗的衣服,这次要出去几个月的时间,让女人帮忙把过冬的衣服给准备好。

男人说,麻烦你了。

女人挂断电话,把男人需要的衣物早早装好,等男人来拿。男人来了,打开拉链在里边翻找,没见到那条结婚时女人亲手织的毛裤。男人问:毛裤呢?这次也许要很长时间才能回。

女人冷冷道,早扔了,——已经旧的不能穿了。

女人说扔了,女人没说谎。

那件事情发生以后,女人就把那条毛裤用塑料袋包着,带到野外的树林里埋了。扔掉毛裤的时候,女人心里非常难受,一边埋一边流泪。女人一直没和男人说,他们结婚的时候,女人刚学会织毛衣,男人的那件毛裤她只织了一小部分,剩下的,全是她织的。为了给她们织结婚穿的毛衣毛裤,她把手腕累的犯了腱鞘炎,肿得老高,打了两针封闭才慢慢恢复过来。

女人扔的不止是一条毛裤,女人心里痛,但女人没说。

因为是她织的,所以女人把毛裤扔了。

男人没像往常那样,拿了东西就走,而是在沙发上坐了下来。沙发已经不是原来那个了。男人知道,那是在女人身体好转以后,女人亲自指挥搬家公司撤换的。男人看了一眼沙发,似乎依然有所忌讳,坐在一个远离那个曾经给女人带来伤害的位置。

男人深深地看了女人一眼,这一眼,让女人感到陌生和诧异。

男人看女人的眼神充满怨恨和疼痛,悔恨和歉疚已经淡薄。

男人说,我走了,你照顾好自己,吃饭别凑合。

女人淡淡一笑,说,我会。

女人在男人对面坐下来,平静地问:春节能回来吗?

男人却说:玉锦呢?不是放暑假了吗?

女人说,和同学玩去了。

男人又问:你怎么不跟着去转转?

不想去。女人说。

两个人一时陷入沉默,只有墙上的挂钟,咔哒咔哒慢条斯理的踱着原有的步子。

男人端起茶几上女人喝剩的茶水,仰起脖子咕咚咕咚灌了两口。

——你太无情了!放下茶杯,男人突然说。

——无情?女人反问。

——你的意思是——我可以对无耻视而不见?!我可以当一切都不存在?!是吗?女人浑身的刺立刻一根根竖了起来,像一只随时保持戒备的刺猬。

男人对着女人伸出手掌,情绪也激动起来,痛心疾首说:如果,这件事换做是你,媳妇儿,我会原谅!起码,我会听你的解释!——而不是像你现在这样对我!男人的一起在一点点加重。

——那天,问题根本不是你想的那么回事。男人显然有点语无伦次,但又不想放弃难得的机会。

不是哪回事?!难道我看错了?冤枉你了?!女人一脸嘲讽。

男人烦躁不安,说,你看你看,又来了!又来了!!就不能心平气和的听我说话?!男人突然变换语气,用近乎请求的目光看着女人,哀求说,就算我求你好不好?看在女儿的面子上,看在我们这么多年的情分上,给我一点谅解行不行?

女人突然有了想听听的兴致。

——那天,她来送钥匙,男人咽了一口唾沫说,送了钥匙却没说走,她说‘我给你做点吃的吧’。她说她要给我做点吃的,你知道,我黑天白夜往家赶,一天只早上胡乱吃了点东西,真是……又累又饿……我也想吃点可口的;她做吃的,我就去洗澡了;我洗完澡,她把吃的就做出来了。你知道我的习惯,每次洗完澡……男人难以启齿的样子,女人明白男人想说什么,这个也只有女人听得明白的‘洗完澡’的习惯是什么。

——我一边吃她给我煮的面条,一边听她说你们从前的很多事,她说,她没你有福……,你遇到了我这样的好男人;她又说到自己,说到她自己她就开始掉眼泪,后来说到老杨已经走了大半年,因为孩子交学费给他打电话,还把孩子骂了一顿,她就哭了……,她非常伤心,难受……,我我,真的只是想安慰她一下,可是,我刚刚洗过澡,你知道,刚洗过澡……是不是……?男人说不下去了,满脸羞愧,又把半杯凉茶倒进喉咙里。

换做以前,女人是决不允许男人喝凉茶的,她会早早的在男人进门之前泡好茶等他。

——这件事,是的我错,一时冲动没管住自己,绝不是你想的那种错误。真的,我发誓。男人说着,手不由自主举了起来。

今天女人终于肯平静的听他说话了,男人只想一鼓作气,把心里的话都说出来,无论女人要不要自己,自己都想把这些话说出来。

——可是,媳妇儿,你记住了,我对你从来没有过二心,即便和她做了那事,我也没丝毫想过要离开你,你不能因为这件事就把我打入地狱……

——呵呵,女人发出一丝冷笑:我终于听到你的真心话了!我把你打入地狱?我把你打入地狱?那是谁把我打入地狱的?!我请问你?!!

女人又一次不受控制的激动起来。激动起来的女人从沙发上站起来,在屋子里盲目的来回走动,挥舞着胳膊,声音因激动而颤抖:真是可笑!还我把你打入地狱?!女人愤怒的像要燃烧一样。

——这话从何而起?!天下还有没有天理?女人的牙齿被咬得咯咯直响:你自己睡不着觉的时候,好好想想吧,这么多年,我什么事跟你计较过?前几年,你把积攒的全部资金,背着我扔进股市赔个血本无归!我说什么了没有?!为了攒钱给你买车,我每天上班,中午只带两块钱的伙食费!这些我抱怨过吗?没有!这一切对我来说都不算什么!为了这个家,什么样的委屈我不能忍受?!孩子长这么大,我一个人又上班又接送孩子,一年到头,有没有人帮过我一把?!……倒了,我换来了什么?做出这种不知廉耻的事报答我!快别恶心了,走吧,有多远滚多远!不要让我说出更难听的话来!女人越说声音越高,到了最后,简直歇斯底里了。

男人显然被女人的冷嘲热讽所激怒,‘噌’的一声从沙发上站起来,一步跨到女人跟前去,一把抓住女人不断挥舞的手臂,用力一带,就把女人整个拉到自己怀里,女人立刻进行了激烈地反抗,双手毫无章法的打在男人身上、脸上,砰磅作响。

男人身强力壮,长久以来积压在心底的怨气、委屈,愤怒,顿时化作一股巨大的力量,他的力量不是想要用来征服女人,而是,想要让倔强的顽固不化的女人好好听他解释:他舍不得和女人分开,他们一同吃过那么多苦;还有,他们的女儿那样聪明可爱,他们的好日子才刚刚露头!

男人做梦也没想到,外表娇弱温和的女人,这件事以后,会变得如此刀枪不入。

女人的对抗使男人的思想产生了巨大的改变,当他把女人紧紧裹在怀里的时候,他的愿望不再是让她安静下来听自己申辩,而是想要用力量和粗暴制服她。女人沉重的喘息、愤怒伤痛的目光,都刺激了男人的征服欲望,怀里这只豹子一样的女人,已经让他疼的心都碎了!医院里抱出来的那一刻,他就想狠狠的报复她了!她怎么能这样决绝的对待他?!她怎么能跟自己连个招呼都不打一声,就去做掉他们的孩子?!那是,他们两个计划了两三年才盼来的生命!这个女人的心简直太狠了!

男人把女人挤到卧室和客厅之间的夹角里,头对着女人通红的脸颊咬了下去,女人被男人咬得眼泪大颗大颗的掉下来。男人不肯松口。

女人抬起腿,对着男人的下身猛烈撞击,男人早有防备,只轻轻一拢,一条大腿,轻而易举就把女人夹得动弹不得。男人终于在女人脸上留下清晰地牙印子。女人咬紧牙关,吸着冷气,用头撞击男人的脸,可惜,女人个子矮了点,只能撞到男人的胸口。趁着女人再把头向后仰去,男人就把自己的嘴,严严实实地堵在女人嘴上,用力吮吸起来,一只手把女人胡乱挣扎的两只手,合并钉在头顶上方的墙壁上,一手伸进女人的裙子里。

——放开……我……女人怒吼,奋力抵抗!

——名义上……你还是……我老婆……我就要……你……男人的一张嘴,铁犁一样在女人脸上,脖颈里耕耘。

……混蛋……王……八蛋……!女人叫骂。

男人扯掉了女人的衣服,女人被男人重重的摔到床上去。

中午,女人午休以后,已经把窗帘拉开了。卧室里明晃晃的,女人绝望的看着窗户。

男人走向窗帘,一边迅速掀掉身上的短袖衫,女人没来得及跳起逃离,被折身回来的男人,一把抓住头发拽了回来,女人发出愤怒的狂叫:……流氓……!

男人恨恨道:——今天我就让你骂个够!你这个一根筋的女人!

男人在女人身上大汗淋漓,女人喘息的像一尾搁浅的鱼。

疲惫使女人停止了挣扎和反抗。

女人仇恨的盯着男人。一动不动。大口喘着粗气。

院子里,突然传来一片惊恐的叫声,男人吓了一愣,女人吓了一跳。

男人一个鲤鱼打挺,直奔窗帘,女人迅速收拾自己,男人对着窗口只望了一眼,随手抓起内裤冲了出去。

女人凑近窗口,只看了一眼,身子晃了几晃,险些栽倒。

窗外,明晃晃的阳光下,高大的芙蓉树上,挂着白衣少女,一条绳子套在少女的脖子上,少女的脚下,有一只摔倒的方凳。

几个孩子一边惊叫,一边四散而逃。

男人赶到树底下的时候,从楼道里陆陆续续奔出很多人。惊恐。嚎叫。乱成一片。

男人光着一双赤脚,一步踏上凳子,伸出双臂,身子腾空跃起,抓住合欢树的树枝,往下一拽,只‘听咔吧’声响,碗口粗的树枝折断,少女连同树枝一起轰然坠地。

女人受到惊吓,男人返回去里,看到女人蜷缩在床上,哭的伤心欲绝:怎么这样傻?让不人活……

男人把女人抱在怀里,女人泪水和男人身上的汗水哪里还分得清。

白衣死了。

第二天,少女的父母找人把少女的尸体送到乡下老家,找个地方埋了。

女人不敢再站到阳台上去。

一缕阳光,从楼角斜射进小区的院子里,小区安静得睡在晨曦中。少女的母亲,一夜之间花白了头发的女人,手里拎着一把足有三尺长的砍刀,站在了合欢树的底下。她抬起头,对着高大,正盛开一树粉红花朵的合欢树,看了又看,然后,她开始了围着那棵合欢树转行的运动,一圈两圈三圈……。

她的男人,那个戴墨镜的男人,也从屋子里跟出来,他背着手,两三天的时间,仿佛老了很多。他的脸上依然驾着那副黑的看不见眼睛的墨镜。他也对着合欢树,看了又看,合欢树太高了,他们几乎需要把头仰成平角,才能望到合欢树的树梢上去。那一树粉红的花朵正是盛季,娇艳的令人迷惑。躲在窗帘背后的女人仿佛本能一样,又看到了他们,女人一时不知道这两个人要做什么,紧张的看着他们。

男人在北边的屋子里睡着,还没起来。

女人一夜都没睡好,闭眼就是噩梦。男人没着急离开,女人也没反对。

此时,已经正值中午,少女的母亲,对着那棵吊死少女的合欢树挥舞砍刀,她的砍刀一下下砍在树身上,合欢树光滑细腻的树皮被她一条一条撕扯下来,丢在地上;合欢树露出了雪白的树骨,只一会,那棵树就变得光溜溜的了。女人看得心惊肉跳,她对着窗外张了张嘴,想叫,想喊,却发不出声音来。

女人慌乱的跑进男人的房间,男人刚刚从睡梦里醒过来,看到女人惊恐不安的样子,问,出了什么事?

——那个疯女人,在砍合欢树。女人流下泪来,说,不能让她砍我的树!女人一下子蹲在地板上,呜呜的哭起来。

男人知道,女人有多喜欢那两颗合欢树。

男人说,别急,我去看看。

女人有点担心,她担心那失去女儿的女人,会对阻止她的人挥舞砍刀。男人说,我去找物业的人来。匆匆跑了出去。

当男人再赶回来的时候,少女的妈妈已经把两棵合欢树的树皮全都剥光,合欢树像被人剥得精光的女人,羞愧伤残的站在院子里,迎接人们怪异的目光。

秋天不到,合欢树早早枯黄了满树的叶子,粉红的花朵飘落了一地。

女人再也不到阳台上去站着了。

第二年春天,合欢树没能抽枝发芽。

合欢树死了。

再有两个月,女儿就要高考了,女人的记性变得越来越差。她总是忘记自己要干什么,要不,就是手里拿着要找的东西,却找来找去。按计划,女儿高考结束,她就要和男人去办离婚手续了。她不知道女儿能不能接受这样的事实,她又应该如何向女儿解释他们的离婚。

最近,男人很忙,上次女儿在电话里说,爸爸不想跑长途货运了,要在A市开一家二手房中介公司。

女人听女儿在电话里这样说,感到好奇,问,是吗?

女儿说,妈也真够会松心的,连爸的创业计划都不过问。

女人‘哦’了一声,说,他好像说过,我没走心。

女儿高考结束,男人及时出现在家里,男人笑着问:女儿想吃什么好吃的尽管说,我请我女儿吃大餐。

女儿考试结束,一身轻松,开心的连蹦带跳,一会抱抱妈妈,一会跟爸爸撒撒娇,嘻嘻哈哈,这样的情景,女人很久没见到了,过了今天,也许,她就要给女儿一个破碎的画面了,想到这些,女人心里的苦水一汪一汪往外漾。

一家人欢天喜地坐进男人的车子里。

车子风驰电掣开出小城,开往通向A市的公路,男人说,市里新开了一家自助餐厅,非常不错,我带你们去吃,祝贺我女儿高考结束。

女儿亲昵的抱着妈妈的肩膀,说,爸爸不是赚了外块吧,这么舍得。

——给媳妇儿和女儿,我啥时候舍不得?!男人声音响亮。

就是。女儿亲昵地把头靠在女人肩上。

一个多小时的路程,车子开进一个崭新的小区。

女人在电视广告上注意过,这是市里环境最好的小区。来这里干嘛?女人想。

小区里绿树成荫,环境优美,不用说住在这里,就是在里边走走也是享受啊!女儿拉着女人的手,欢蹦乱跳下了车,变戏法一样拿出一串钥匙,在女人眼前晃了晃说:妈妈,看看这是什么?

什么?女人感到惊讶。

哈哈哈。女儿倒退着走在女人前面,张开双臂欢欣雀跃道:爸爸说送给你一个大大的惊喜呀!

那是一套只有九十平米的新居,高层住宅的一楼,窗前有一个十几平米的小院儿,院子里的花草还不算茂盛。只是,院里左右相对,各种了两棵小碗口粗细的合欢树,合欢树仿佛还没倒过秧苗来,细弱的枝叶显得有些缺少底气,几朵粉红的花朵在修长枝条的顶端挑了出来,正含着娇羞般的微笑,在微风中轻轻摇曳。

春暖花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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