蒂姆middot高特罗晚间新闻令人胆
蒂姆?高特罗(—),美国小说家,著有短篇集《死水恶波》《与孩子粘在一起》,长篇小说《下一个舞步》等。获“南方独立书商协会奖”,“中南部独立书商协会奖”,约翰?多斯?帕索斯奖等。
晚间新闻令人胆寒
蒂姆·高特罗
杰西·麦克尼尔驾驶火车头的时候正醉着酒,他的工作是五十号铁路干线上拖运一列满载化学物品的火车,这是个待遇不错的工作,但责任重大。此刻,火车头笼罩在浓浓的夜色中,它轰轰隆隆,像是一阵风暴;它风驰电掣,在闷热的路易斯安那州境内穿越。他注视前方,火车头的车头灯把路轨照得通亮通亮,路轨仿佛成了两根上英里长的银矛,直穿这片仅有松树存活的沙土荒原。一个无名的村落从远处逼来,石棉墙锡皮顶的民居一座接着一座,沿着铁路排列开来,宛如一只只叮在狗脊梁上的跳蚤。他曾经不下千次驾驶火车头经过这里,后面总是挂着上百节装载着丙烷和乙烯氯化物的车厢。可是,他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频繁地接触空气制动器。通常他没事可做,只是在通过交叉道口前按一下汽笛,然后呼啸而过。对于路易斯安那州交叉道口的数百民众而言,这飞驰而过的汽车只不过像是腹中的一阵肠气痛,引起的不安和骚动只在瞬息,很快就化为乌有,被他们抛到了脑后。在昏暗的驾驶室里,他伸手去触摸汽笛的杠杆,但是却没有抓到。他记起三十分钟前,他躲在引擎室里匆匆地豪饮了半夸脱威士忌。他现今五十岁,最近像是着了魔似的想做一些连自己也说不清楚的事,比如喝上半升酒,然后去驾驶一列满载化学物品的火车,并准时抵达密西西比州的铁路干线进行中转。对装载这类危险品的火车,开车的司机无不谈虎色变,称之为“滚动的炸药库”。他有时候在昏昏的瞌睡中行车,因为在他将火车加速到限定的速度以后,所有他必须做的事就是鸣响那该死的汽笛。火车在路轨上奔驰,它不可能迷路,也不会闯入路边的牛群。
杰西瞥了一眼他的副驾驶,副驾驶正在他旁边监看公路上的一长排汽车,公路在边上沿着铁轨伸展。每趟行程至少有一次在通过交叉道口时,他会将脑袋靠在摇起的窗口,这时他的马裤往往脏脏的,他会调弱火车头前面的无线电广播,注意一辆跟着一辆的汽车,让火车安全地从道口掠过。杰西再次伸手抓住汽笛的杠杆,将它按下,送出一串含有五次鸣叫的汽笛声。这汽笛声足足波及方圆一英里的范围,搅醒人们的睡梦。铺在砾石上的交叉道口在月光的映照下闪烁着微光,随着车轮的滚动,飞快地向后退去。火车捣碎了小镇的宁静,杰西注视着窗外漆黑的夜空,觉得脑子在轰轰作响,闷闷沉沉、像雷鸣般的声音在他脑中滚过。他禁不住笑了起来,他笑自己是多么自由,他笑没多少人关心他正在做什么,他笑这天地万物中的他是多么被人漠视。他是一个渺小的名不见经传的司机,日复一日地拖运着乙炔氧化物、苛性碱、氯气、乙酸抗爆剂等化合物。他是一个仅被他的更年期妻子和财务公司所透彻了解的人。
随着一阵颤动,散置的扳手和便餐盒在强烈的抽搐中向前飞了起来,杰西也被从座位上弹起,酒瓶越过他的头顶扎入窗外那片充塞着隆隆巨响的黑暗中。火车在颠簸中前行,就像有一只巨手从后面抓住了它,把它当玩具一样摇晃耍弄。他斜着身探出窗外,回头朝火车的尾部望去,火车头后面挂着一节节罐节,差不多足足排了一英里长。他看到三十几节车厢的后面腾起一团旋动的火花,顿时他的心像是被利斧劈成两半,直蹦到肩胛骨下面。他屏住气息,感觉不到还有心跳。一根制动软管在某处断裂,制动器在一声长长的尖叫中被卡住。他记起操作要领,赶快关闭节流阀。火车在路轨上蹦蹦跳跳地前行了四分之一英里,这时他看见远处一节白色的罐车侧面朝上翻转过来。后来他又发现,列车断车了两截,后面的部分几乎就像一台手风琴,而他所处的车头部分则瘫痪在镇外漆黑的树林里。此刻,杰西还带着六七分醉意,眼前所见使醉眼蒙眬的他意识到一场灾难发生了,即便他曾经像石头一样的清醒冷静过,即便他驾车时总不忘在裤后袋里塞一本《圣经》,但是灾难还是发生了,向真真实实地发生了。
黑色的火车头在颤抖中停顿了一下,当后面脱轨的挂车啪地将一个个罐车翻到路轨上的时候,它又重重地弹跳起来。副驾驶和乘务员跳下车隆隆的轰鸣声奔去。杰西小心地从火车头的阶梯上攀下去,他双手插入口袋,思忖自己现在该怎么办。该怎样向人们解释这一切?很快,满装化学品的罐车开始爆炸,把天空映得通明,像是正在燃放烟花似的。巨大的气流掀起车轮,把它们抛向铁路边的一座建筑,顷刻工夫,那座建筑便在一团凶险的橘黄色火球中化为乌有。
杰西的耳中回响着一阵他甚感异样的踏步声,沉重而急促,这声音其实是从他自己脚底发出来的。他正沿着铁路向北狂奔,石和块和粉尘在空中纷纷乱乱地飞扬和散落。他跑到一个地方,放慢了速度,从这里他拐入下面的公路,这时,踏在公路的沥青路面上,跑起来要轻快多了。他跑着,直到累得喘不过气来,直到他觉得自己的心脏像是个重重出击的拳头,才停下步来。他转身抬头望去,只见天空中闪动着一片明亮的烟雾状火光,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恐惧攫住他,他跄踉地向后退步。他看见横交路上一辆北行的老旧卡车向他驶来,他兴奋地伸出拇指。
杰西搭乘这辆卡车抵达下一个路边的偏僻小镇,尽管远离了出事现场,但是他还能看见地平线上那片可怖的光亮。载运木材的卡车司机是个好心人,免费将他送到州际公路,此刻他面临着两个选择,一是北上,到更远的荒林沙丘去,那片穷乡僻壤是曾经养育过他的故乡,他熟悉那片土地,那里最常见的是带有防雨墙的原旨派基督教堂,还是就是漫山遍野患了白霉病的蔓草。要不,他还可以选择南下,到外来者的沼泽地、罪恶之都新奥尔良去,他只要越过公路上的安全岛踏上南去的小路,到了新奥尔良就没人能够找得到他。
过了一会儿,一辆黑色的轿车渐渐驶近,他下意识地翘起拇指。他想,如果他有足够的时间消除身上的酒气,让自己的神志清醒过来,他就可以向公司的官员报告,谎称故事的发生是因为他患了记忆缺失症,或者说是由于躁郁症发作,要不,还可以把自己的失手往痴呆症上推,由于这些原因,今天他像个傻瓜似的搞不清自己在做些什么。对他这样一个犯了傻的人,他们又能把他怎么样呢?炒他鱿鱼?他倒是无所谓,反正他不缺钱用,他那座木屋贷款也还得差不多了,他之所以出来工作只是为了打发时间,只是为了摆脱卢琳——他妻子——没完没了地骚扰,皮肤像是干皱果脯的她,总是拿着一把刷子在他身后漆这漆那,或者修理什么东西,让他烦不胜烦。但是,如果他们发现他是因为喝醉了酒而胡乱驾车,那他可能会卷入一场司法诉讼,也许他会被罚一笔数目不菲的罚款,而且,如果哪一天他还想重操旧业,他们是决不会再雇佣他的,要再驾驶火车,就只能去开一辆上了发条绕着圣诞树打圈圈的玩具火车了。
使他感到意外的是,黑色轿车在他身边停下,很快,他就被允许上了车,驾车的是一个名叫兰布鲁斯科的年迈天主教牧师,处于半退休状态,目前在圣路易斯大教堂代替一个休假的助理牧师。车在向南行驶。
“你失业了?”牧师问道,加速超过前面一辆载运砾石的卡车。
“是的,”杰西一边回答一边透过挡风玻璃注视天空,“我是个木匠。”
“噢,约瑟就是个木匠。”
“约瑟是谁?”
牧师扫视了一下他的后视镜。“约瑟,耶稣的父亲。”
杰西皱了皱眉,后悔发问,起初,当牧师提到约瑟的时候,杰西还以为他是指来自密西西比州麦库姆的约瑟·维金斯。“哦,是的,约瑟是木匠。”杰西说。
“你上教堂吗?”
“是,有时候去,我是原旨派基督教徒。”
“你现在不是去原旨派基督教堂吧?不,你休想,我不会载你去那里听布道。我是说真的,我可不是在驾着车说梦话。”他朝杰西转过他那谢了顶的脑袋,抿起嘴微笑着。“告诉我,木匠先生,你认为天主教教徒敬奉偶像吗?”
杰西向他作了明确的回答,他认为不是这样,他在做礼拜时结识的一个朋友就是天主教牧师。
“你在你们教堂里施行过全身浸泡的洗礼吗?”
“从头到尾都浸泡,我们有自己特殊的水槽。”
“从那以后你的生活有所改变吗?”
杰西沉默了一会儿,他朝窗外极目望去,好像在那条路的尽头他可以窥见自己生活的变化。“牧师说像我这样的状况可能需要一些时日。”
他和牧师谈论了一个半小时迂回布道者以及为什么修女没有闲暇。
凌晨两点钟,杰西走进一家名叫“快活之夜”的汽车旅馆,它位于新奥尔良航空公路上。接待员是个年轻的亚裔男子,问他是想住十五元一夜的简易房,还是想要一间配有床上取暖器、每夜租金六十元的房间。“傻瓜才会为了一个睡觉的地方花上六十元呢。”杰西在心中盘算,他付给柜员十五员外加税金。谢天谢地,幸亏他恰好把自己的工资兑换成现金,并截留了几百元放在身上以作卢琳表弟远道来访及油漆房子的花销。他进了房间便立刻打开电视搜索新闻频道,他一个一个频道切换下去,直到刻度上的最后一个频道,而这时屏幕上出现的是一个活色声香的色情场景。他气得按下关机的按钮,然后他的手指又像被灼伤一样飞快地弹跳起来。
他环顾四壁和窗子,墙壁上的镶板大部分都扭曲变形了,窗子靠天花板的上半截窗洞没有安装铁栅,显得很是怪异。他想,明天他要去打电话讲述他编造好的故事,然后事情就会按照他的讲述以非常粗略的轮廓流传开来。尽管胸有成竹,但还是在极度焦虑中等待着第二天的到来。他脱下工作服,爬上床,床垫嘎吱嘎吱地颤动,中间深陷下去。
第二天早晨他被膀胱里满满的尿液胀醒,这正好让他赶上八点钟的晨间新闻。当他摆弄选台按钮时,脑中闪过一个个疑问:火车的失事会被报道吗?大火现在该扑灭了吧?也许要等到傍晚他们才能把事故沿线清理完毕吧?
但是,当电视屏幕跳到四频道时,杰西被眼前的图像惊呆了,那里简直是撒旦的地狱,那是从直升机上拍到的镜头。五十余节车厢倒在一起,并燃起冲天大火,黑色的和绿色的浓烟滚滚腾起,直冲天际,足足有一英里高。路轨两旁的粮仓、堆栈、商店映在一片琥珀色的火光中,很快就被这来势凶猛的大火吞没。杰西向后退着步,用一只手托住脑门。他想呼喊,他想发出“难道这就是上帝的旨意?”之类的语词,可是他的嘴巴就像被堵住似的,一个字也吐不出来。然后,描绘画面的播音员告诉公众,当地镇上的居民已被疏散一空,从破裂的罐车里流出的十几种化学品的混合物,让一支支消防队无法靠近事故现场。城镇的沟渠里到处流淌着乙烯基氯化物和油漆溶剂液。接着,播音员又向观众报道,列车的司机杰西·P·麦克尼,据尔从事故现场失踪,据推测他进入了列车出轨地点东面的一片森林里,目前民防队队员正带着几组猎犬在那里进行搜寻。
杰西听到电视机里传出他的姓名,犹如遭到当头棒击,他重重地坐到嘎吱作响的床上。他只是个小人物,在这世上恐怕不会有超过四十个人知道他的存在,可是现在倒好,他臭名远扬,他的名字就像那列爆炸的火车,在整个地区被闹得家喻户晓了。为什么?他纳闷得很,难道通报他的姓名有那么重要吗?各县的治安官们正在像搜寻罪犯一样搜捕他。新闻报道完毕后,他关掉了电视,他最想知道的是,如果此刻对他测试的话,他的血液里是否还会含有酒精?他决定先吃饱一顿再说。他跨出房间,很快就来到公路对面,这里坐落着一排门面破旧、用条形玻璃和金色砖块装饰的商店。他走入一家烟雾腾腾的小餐馆,在柜台边坐下,前面一个架子上搁着咖啡壶,再上面的一层放了一台沾满油污的电视机,它正在闪闪烁烁,发出嗡嗡的响声。一个当地的电视频道正在播放火车的事故现场,镜头是从地面拍摄的。一位神情庄重的播音员列出二十种令人听而生畏的有害化学品,它们正在燃烧,正在外溢,或者正在引起爆炸,他还提到列车司机,描绘司机是一个体格中等的男子,红色的头发总平直地朝后梳理。根据目击者的描述,所知司机的最后行踪是在出事地点的北面,其时他正搭车离开。餐馆女招待一个个都全神贯注于屏幕上的电视新闻,谁也没有注意到杰西已缓缓地转身离开柜台,并向门口走去。出了门,他继续抑制自己的心跳,他焦虑不安,觉得脑袋像是被点燃了似的,担心接下来就会有人把目光落到自己身上,担心有人认出他来。他的视线在布满灯光的公路上来回游走,他想借此排遣时间,消除内心的恐惧。小餐馆隔壁是一个鸽笼式的小室,那是一室小小的理发店。他侧身进了门,走到里面,看见一个模样像意大利人的男人,一面用磨刀皮磨手中的剃刀,一面看着放置在墙角搁板上的电视。杰西在一张椅子上坐下,心里盘算该如何开口让他把自己的发型做成另一个全新的样式。他想,也许让部分头发倒向一边比较好,不过,只要不同于他曾经甚为炫耀的平直朝后的发型,而且头发颜色不是深红色的都行。理发师面带微笑,拿起剪刀在空中喀嚓喀嚓地空剪了两下。
“嘿,在你的想象中,出事的火车是什么样?想当混乱,是吗?”他用梳子慢慢地梳理杰西的头发,似乎很是欣赏他的发型。
杰西警惕地看了看理发师,他讨厌新奥尔良人动辄装模作样用大城市人的腔调唬人,不过在他木讷的耳朵听来,他们的发音的确和纽约人很是相近。“我没有听到火车出事的消息。”杰西说。
理发师晃动着他的脑袋。“哦,是呀,你刚从林区来吧?你来自密西西比州,对吧?那里现在是捆扎干草的季节,一切都乏味透了。”
杰西发现自己在点头表示赞同,他暗自庆幸对方认错了他的身份。正在这时电视屏幕上出现一张他的照片,那是一张面部表情严肃的报名照,是他进公司工作时拍的。“瞧这儿。”杰西连忙开腔,他抓住理发师的手臂将对方的目光从电视上引开。“你能不能给我做一个时髦些的发型?这样也许能让我显得年轻些。”
理发师吸口气,缩起他的双颊,对着杰西的头端详起来,那种神情就像是一个有身价的艺术家在凝视自己的作品。“好,伙计,我可以洗掉你的发油,修短你的头发,弄点尖尖的造型出来,这种发型更有生气。”他让他的剪刀又发出一声喀嚓的响声。“不过,这下你林区的朋友可要把你看作是一个信奉共产主义的摇滚歌星了,或是把你当作其他什么类似的角色。”
杰西深深地吸了口气,他的目光越过理发师的肩膀,注视电视屏幕,满载化学品的火车在熊熊燃烧,火焰中强烈的白炽光在颤动。“照你说的剪吧。”他说。
剪好头发后,杰西又回到隔壁的小餐馆,花了整整一个上午时间阅读报纸,中午的电视新闻足足用了五分钟报道火车事故。这时,他作了一个决定,暂时不打电话和公司联系,他想再等几天,直到这一切都成为过去,直到这一事件在人们记忆中开始变得淡薄起来。所以,在一切恢复平静之前,在笼罩那个不幸小镇的毒性烟雾消散之前,他还要继续徘徊在航空公路沿线,在“快活之夜”旅馆里藏匿。他是颇费踌躇才作出这个决定的,因为一生中他很少面临如此艰难的抉择。作为一个司机,很多年来他一直驾驶着同一列车,走着同一条路线,近年他发现自己很难像往常那样看清楚在驾驶室窗外掠过的电线杆和甜橡树。同样,通向他家那条路上的那些长势不佳的松树和他的小屋本身,也变成模糊不清的景象。
视力退化使得杰西感到自己已经不能参与重要的事务,这就是为什么他不再去投票选举,不再去更新他的驾驶执照,每年只是在复活节去一次教堂。这时,他脑中浮现出一座用胶合板搭建的教堂,坐落在一条土路的尽头。他想,不知他邂逅的兰布鲁斯科神父会对这教堂做何评价。
下午,他看电视里的肥皂剧,以此打发时间,他吃惊于剧中的人物能够抓住每一个细节来制造令人发噱的喜剧效果。他想,他的妻子卢琳也许正在看同样的节目,她的膝上准是搁了一杯咖啡,一个烟头被捻灭在托盘里,想着想着,他禁不住笑了起来。然而,中午的新闻播报又让他的心情黯淡起来,他期待着看五点钟的新闻节目,因为他希望听到播音员告诉观众,险情已经过去、人们正在返回家园、铁路大约会在一天之类修复之类的好消息。
在等候晚间新闻的时候,杰西深深陷入沉思,他想人生不就像铁路上的扳道器,可以让命运的轨迹发生变化?大多数伤者是能够痊愈的,大多数人都能变得好起来,不管怎样,随着时间的推移,今天的特大新闻到了明天就成第三十版上的小豆腐块了。他平躺在床上,观赏着因漏雨而残留着污痕的天花板,还有装配错误的墙面镶板。他想,要是哪一天这个房间被重新装修过,那时还会有谁知道它曾经如此陋败不堪?他相信事情总会改观。
在汽车旅馆的客房里,杰西正面对那台布满刻痕的电视机发愣,当地方新闻开始在屏幕上显现时,他的脸色顿时凝重起来。他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镜头是真的。小镇正处于危急之中,它上方的天空充满乌黑乌黑的烟雾,这烟雾还在不断地飞旋和扩散,把好几英里范围内的天空全都染黑。撞翻了的列车残骸堆成了一个小丘,它的中央闪动着一团可怕的红棕色烈焰。新闻主持人陈述说,列车的副驾驶指控事故发生时司机正在醉酒驾车。杰西的一只手捏成拳头。“狗娘养的,”他对着电视吼道,“那个毒虫只知道整日整夜地抽大麻。”
播音员在继续他的报道:地区治安部门已肇事司机签发了逮捕令,而铁路运营当局则雇用私家侦探查寻该外逃雇员的下落。接下来又播报:由于残骸最上面的一节罐车装满易爆的丙烷,加以另有两节罐车已经破裂,溢出的化学品混合起来,有产生芥子气体的危险,所以消防队员无法靠近,只能无奈地任罐车燃烧。听到最后这段让人谈虎色变的报道,杰西惊骇得张开的嘴巴。他惴惴不安,害怕极了。这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所有的事情都归咎于他?他屏住气息,注视着电视中一连串的空中镜头,只见接天的火光朝城镇的方向推移过去,这时又一节罐车爆炸了,恐怖!如同世界末日正在降临,一条火龙窜向长空,把铁路东面一个的木屋集聚的贫困社区映得通明。他在铺着廉价长绒地毯的地板上坐下,强打起精神,让自己镇静下来,继续面对电视新闻里一幕幕可怖的图像。
新闻节目一结束,他就赶紧用打颤的手关掉电视,他的姓名再次上了广播,怕是传遍了两个州的每一个角落。他们有什么理由逮捕他?列车是自己脱轨分离的,这也许是起因于某个车轮的轮缘爆裂,也许是因为铁的某段路轨发生断裂。他绝对没有超速。总之,没有谁讲得清楚错在哪里,即使比利·格雷厄姆来操纵火车头,事情同样会发生。他离开客房,越过公路,买了副纸牌,然后返回客房,在靠窗的一张小桌上发牌玩起单人纸牌游戏,想借此将自己的思绪从这可怕的事故中引开。玩了一会儿,他摸到红桃八,便将它压在红桃九上,这时他多么希望能像往常在家里一样,从他肩膀上探出来妻子的那张脸,指点他哪张牌出错了。
第二天他醒来,躺在床上睁开眼睛对着电视机黝黑的屏幕愣了半晌,最后决定起来刮一下脸。他不想再看新闻,每一次的闻闻广播都刺伤了他的自尊心,令他产生疑惑,判断不了自己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还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情。他搭上一辆去法国区的巴士,来到杰克逊广场,坐在一条锻铁制成的长凳上。令他感到奇怪的是,这里的人一点也不像他贫困故乡的朋友。杰西开始怀念他的故乡——路易斯安那州的古姆伍德,他想起那里一条条红黏土的沟渠,还有松节油发出来的气味。周围,很多貌似瘦弱的男人穿着宽松下垂的衣服,显得怪里怪气,这是以前他不曾见识过的。他羡慕这些人能够默默无闻地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而他,在一个瞬间,他突然觉得自己就像面前那座溅鸽粪的安德鲁·杰克逊雕像,高高耸立在人们的视线中,无法隐身。
他在法国区消磨了整整一天,带着他那张轮廓清晰的脸进出于古董店和酒吧,他还渴望去超市买一瓶烈性的威士忌,但又踌躇而止。每回他走过自动售报机,看到印在报纸头版浓烟滚滚的照片,心中就会一阵剧痛。他懊恼极了,脑中掠过一个念头:自己是否该去警署自首?
回到汽车旅馆,他开始躲避电视里的地方新闻,有意识地把电视调定在全国性的电视台上,认为只有这些电视台播放的才是真正重要的新闻,才是震撼全国的大事件,至于一列短途货车,在一个地图上找不到的无名小镇脱轨燃烧,这样的的消息肯定上不了新闻的。但是,当哥伦比亚电视台晚间新闻的标题出现在一个封面故事镜头上方时,杰西痛苦地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
出现在屏幕上的是他妻子卢琳,她的鼠灰色头发在风中颤动,她正在回答一个记者的提问。“他抛下这列炸毁的火车跑到哪里去了,我无从知道。”她嗤之以鼻地说,并用一根手指指向摄像镜头。“但是这一点也没让我吃惊,”她对外界吐露,“不,先生,不管他做什么,都不会让一只胆小的猫咪吃惊。”他把两手放在头发短如毛刷的头顶上,手指相互交错在一起。在屏幕里,卢琳站在一条泥巴路上,她看上去很强健,也颇引人注目。电视镜头移到一个新闻主持人身上。杰西心中充满感激,因为他有些担心她会揭他的短,谈到她侄子来帮他油漆屋子,而他却不肯支付报酬。如果这样的话,那么每一个美国人,无论他们是什么人,无论他们穿红色、穿白色或是穿蓝色的衣服,都会知道他是个出奇的懒惰鬼,连自己的客厅都懒得油漆。这个穿蓝色运动衫的主播压低了声调,神情凝重地播报,内容包括外溢化学品的白色烟雾怎样滚滚翻腾,侵入一个养鸡场后毒死了上万只母鸡,还有当风向改变时,三个消防队员怎样来不及逃避有害气体而严重受伤等等。
“但是,最大的疑团,”新闻节目主持人继续说,“就是五十岁的机长,来自路易斯安那州古姆伍德的杰西·麦克尼尔从事故现场逃离,下落不明。关于他的失踪有多种推测,他的同事披露,麦克尼尔由于年过五十,加上面临婚姻和家庭等问题的困扰,精神陷入压抑沮丧的状态。我们暂且不论他到底有什么理由,总之,后面这幕事故场景,它的破坏和污染还在继续扩大,其规模是美国铁路史上绝无仅有的。现在,我们来看路易斯安那州东南部的现场报道。”屏幕上又出现现场的转播图像,摄像机的镜头里出现一口旧平底锅,杰西认出这是他火炬松街住宅里的物件,他把眼睛睁得大大的,看见自家的庭院,草坪荒秃了大半;他看见自家的屋子,摄像取景的角度使它看上去像是一个没有完全被遮盖的鞋盒;他还看见他那靠墙而建的汽车棚,它的顶部用松木和稻草建成,在微风中颤动,显得破败不堪。他想象所有的美国人都在说:“这就是他五十岁后所拥有的最好状态?”接下来他看见卢琳坐在沙发上,后面挂着一幅很大的海上风景画,她正在和记者谈论自己的丈夫。还有什么比这更糟,杰西想,由卢琳·麦克尼尔来向整个英语世界介绍他,这是多么荒唐。她是什么人?她只不过是个一支接一支抽着烟玩着纸牌的凶悍老妇,最大的抱负就是招来她那个没读完小学的鸦片鬼侄子,把他们拥有的屋子漆成像大海泡沫一样的绿色。
她斜靠在沙发上,他看见她的格子花纹衬衫紧贴在肩上,她看上去思路清晰缜密,全然不像平时那样邋遢、懒散、漫不经心,他还从未看到她像这样。“有时候他也会有一点出格,”卢琳说着从嘴角吐出一缕烟雾,“我的意思并不是说他是个坏人,如果你懂我的意思,我是说,当他心烦意乱的时候,他习惯喝一点儿酒。”
杰西像一根路轨似的直直地跳了起来。“如果不是和一个恶毒刻薄的鳄龟结婚,谁会去借酒浇愁?”
卢琳注视着摄像镜头,宛如听到了他的牢骚。“我只是希望他能把所有这些麻烦抛到脑后,快回家帮着把客厅油漆一新。”
“客厅,”杰西喊道,猛地从身边抽出他的两个拳头,“我的名字上了全国性的电视台,而你倒好,能够想到的就是漆掉那些该死的廉价镶板,那不都是去年你执意要弄上去的?”
卢琳对着镜头露出讥嘲的微笑,镜头移开,接在后面播放的是一系列火车残骸的镜头,还有一些有关化学品、伤员、政府检查小组的详细报道。环保局的探员现在正追寻杰西·麦克尼尔,当地山地俱乐部的主席,一个衣着时尚的三十岁妇女,口气坚定地声称杰西已被视作危险的罪犯,相信最终一定会被寻获并绳之以法。
“我哪里得罪了你?”杰西愤懑地叫喊起来,冲着电视屏幕摊开他的两只手掌。“你甚至都不认识我,我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
新闻播报结束以后,杰西走进洗手间用冷水浇泼自己的脸,他的脸映在镜子里,头顶上那些好像一顶王冠的尖形头发就像是茂盛的蓟草。他后悔极了。他对自己说,他应该留在事故现场,虽然这样他仍会被解雇并处以罚金,但决不会落到现在这般田地,成为一个恶名远扬、妇孺皆知的“逃犯”。
他想,由于他不在现场,他的行为被夸大成了像一场从热空气和看不见的水汽演变成的暴风雨,或者更甚,被夸大成了一阵热带风暴,在失控的状态下回旋,这一切都是那些吃电视饭的人出于商业目的而搞出来的效果。他可能一辈子也想不通,就喝了那么半品脱威士忌怎么会造成这样一场可怕的聚焦在他身上的台风,他更想不通,为什么要把所有的美国人都带入他那尚未油漆好的居所,窥探他的隐私。他回到卧室,坐下来,双手抱头。“我不再需要新闻,”他大声嚷道,“一点也不需要。”
四天之中,他避开报纸,也躲避电视。他乘坐巴士去闹市区,机敏地打量周围的乘客,注意他们是否有认出他的迹象,因为此刻,他感到自己的名声几乎可以和约翰尼·卡森媲美,简直就像希特勒一样臭名昭著。他时刻在担心下一个出现在他眼前的老妇人会伸出手臂大声呼喊:“就是他,他就是火车灾难的肇事者。”他无精打采地坐在杰克逊广场的长凳上,对面就是大教堂,他又捉摸起四周的游客来,甚至担心一些韩国人和德国人可能认出他。他心中再一次深感纳闷,一个人犯错,这错误的严重性为什么取决于它的传播程度。
就这样,他深深陷入沉思,没有到一个年迈的牧师坐到他的旁边,展开一份刚出版的《皮卡尤恩时报》。牧师秃了顶,只有两耳上方还留着半圈银白色的头发。他坐在杰西右边,所以杰西有一个很好的视角看清楚翻开了的报纸头版,那上面刊有一张照片,是一节货车车厢在熊熊燃烧。牧师的目光从报纸上移向杰西,“你还没找到工作?”原来,是兰布鲁斯科神甫。
“噢,是呀,来这里稍稍放松一下。”
“你想看这上面的消息吗?”他问道,向杰西摇动手中的报纸。
“噢,我刚读了火车出事的报道。”
牧师将报纸对折起来,放在膝盖上,端详着那幅照片。“这可是一个大事故,我希望能够逮住他,是那家伙酿成了这场灾难。”
在听到“是那家伙酿成了这场灾难”这句话的一刹那间,杰西打了个寒战,他觉得自己有责任对此加以辩驳。“事故发生时,机长正在驾驶室里,列车之所以分离开来也许和他无关。”
牧师朝他转过身去,颈部的赘肉垂下堆积在他的衣领里。“他酗酒,还逃跑,你该承认这很不妥吧?”
杰西觉得一只鸽子距他的鞋子太近,生气地皱着眉踢了它一脚。“也许报纸对这件事的报道太夸张了,你想,他们没完没了地报道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使事态显得比实际更为严重。”
牧师用舌头舔了舔牙齿,沉思了一会儿。“你的意思是,如果有谁做了些错事而又没被揭露出来,那么这些错误就全都不是真的?”
杰西的臀部在长凳上缩了一缩,好像牧师触到了他的痛处。“我根本没这么说。”
“死守秘密是有害的,”牧师说,“如果机长是无辜的,那他应该将真实情况公布于世,可是他却逃到本地区的某个地方躲起来。”
杰西突然蹒跚向前走,赶走两只鸽子,它们拍打着翅膀向杰纳勒尔·杰克逊的雕像飞去。“报纸上这样说?”
“警方认为他会在新奥尔良现身。”牧师边说边重新打开报纸。
杰西站起来,习惯性地抖了抖裤子上的灰尘,以漫不经心的神态环顾了一下周围。“我该走了,我待了很久。”
“很久,”牧师说着翻过一页报纸。“你还没吃饭吧?”
“没有,”他说,后退着走了两步,“我得走了。”
“好,如果哪天差不多这个时候来,碰到我在这里,我会给你买份午餐。”牧师抬高了手中的报纸,开始阅读头版背面的一篇文章。
又一天降临了,杰西将自己关在汽车旅馆阴郁的客房里。他无所适从地搓着双手,注视着没有开启的电视机,他的脑中始终盘旋着那句话:“死守秘密是有害的。”此时他不得不认真地思考起一些问题,比如报纸披露他醉酒,这样做是否正确。还有他是否应该重视他头脑清醒时所发现的火车隐患。杰西·麦克尼尔回顾起自己走过的整个人生,就像一个新闻播音员在以简洁的语言勾勒他的生平。当他想到自己是有罪的,犯有很多错误,他浑身打战。他有一种想打开电视机的冲动,但是他不敢让自己的手去接触控制按钮,他怕电视里会播送出更多的坏消息,增加他的负罪感。他抽出皮夹,发现他的钱差不多快用完了。他想,即便人们一时找不到他,他也维持不了多久。
于是,他决定给古姆伍德的妻子挂一个电话,他猜想她一定会像一个帐篷布道者一样,喋喋不休地指责他的不是。但是她没有,她倒是很为他的处境担忧。
“杰西,”她低声说,“他们在这儿的树林周围布下了网,只等你回家就抓你,我知道你的麻烦大了,但是请记住千万不要回来。如果你想自首,随便在哪里单独找一个警察就行。宝贝,这些人把你看作是个可怕的东西,我担心他们会伤害你。”她还告诉他过去几天里她的经历,他听着,妻子的关心使他深受感动。突然,一个念头掠过,他觉得他不该拨这个电话号码。他心中一阵慌乱,意识到可能卢琳正受到监视,她恐怕还不如自己自由。当卢琳恳求他要多加保重的时候,他一阵心酸,担心她会就此成为自己生活中一个再也无法见到的人,就像一根在他机车窗口数千次飞掠而过的电线杆。电话里,在他人瓣话音背后传出一串喀哒喀哒的声响,他妻子喊着要他挂断电话,因为线路可能遭到窃听了。杰西触电似的扔下话筒,然后出神地想着她的声音,想着刚才从线路里传来的声音。他知道他妻子不会轻易动摇对他的信赖,但是,当想到他妻子肯定受到他们的什么警告时,他内心不胜惶恐。
中午,他从一辆巴士下来,在大教堂的正门前面找到坐在长凳上阅读《天主教评论员》的年长牧师,他们一起到面对广场的一家小餐馆用午餐。他奇怪他点的汉堡包看上去形体颇大,顶呈球状,边缘露出酸黄瓜,可是吃起来却味道平平,和在古姆伍德小餐馆里憭瓣那种扁平的、淡而无味的汉堡包非常相似。牧师让杰西尝了一根炸土豆条,它如同一根钉子那么大。“来吧,”牧师说,“再来一根。我喜欢吃带皮的薯条。”起初,他和牧师只是敷衍地寒喧天气,就像在弯曲一根僵直的金属钱,杰西很别扭地将话题转到火车灾难。“现在让我们来谈谈那天我们谈论过的那位可怜的机长,”他对牧师说,“是的,可能他的做法确实很糟,但是媒体对他如此大肆爆料,使他仿佛成了公众的头号敌人。”
兰布鲁斯科神甫啜了一口葡萄酒,把目光投向广场,他突然笑了起来。“我曾经看到过一幅漫画,画中有人在教堂顶上安装了扬声器,另外,又在忏悔室安装了麦克风,把一些隐秘的罪恶向全镇广播。”
“天啊。”杰西说,他的脸部抽搐起来。
牧师放下杯子,两唇张开,微微露齿,诡异地一笑。“此刻,我想到了这幅画,我想知道对于一些我在忏悔室里听到的故事,报纸会怎样报道?犯罪者的雇主会怎样反应?他的邻居又会怎样想?”他的双眼深沉而严肃,向杰西投去的目光像是一支支利箭。“如果你知道我内心的秘密,你会怎样看我?你能告诉我吗?”
杰西放下他的汉堡包,它实在大得让他倒胃口。“我就是那个造成火车事故的人。”他压低声音说,同时飞快地瞥了一眼他们旁边那张小桌上的就餐者。
“是报上说的那列火车?是正在燃烧的那列火车?”
“是的。”
牧师停顿了一下,吮着他的下唇。“你打算怎么办?”
杰西摇摇头。“我想在这里再呆些时候,让更多的人淡忘此事。但是,从另一方面说,我要继续在此地逗留一个星期以上是不可能的,这比登天还难。”
牧师深深吸了口气,朝广场望去。“你可知道,在那个小村庄里,我们的一个慈善机构被烧掉了。”
“我可没带着火把去放火。”杰西嘀咕道。
兰布鲁斯科神甫闭上眼睛。“当你把一块石头投进池塘,你就制造了涟漪。”
这时,杰西的目光落到大教堂的前面,他注意到一只白鸽栖息在一根门柱上。照牧师的说法,对那满目疮痍的交叉道口,对每一个被毒气伤害的人,对被烧毁的一草一木,对那里发生的所有一切,他都负有直接的责任。“我该做些什么?”他问。
“别无选择,”牧师说,“一切无可挽回,你唯有去自首,请救宽恕。”
杰西摸着下巴。他想,谁的宽恕?铁路当局?交叉道口边上的小镇?千千万万对他的过失予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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